王阳明思想世界中的佛教真相
盘子寄语
王阳明心学,向来被认为具有鲜明的佛禅特色;我们也不否认王阳明心学的佛教影响。不过,王阳明理解佛教的准确性如何?王阳明真实的佛教态度如何?王阳明观念中的儒佛关系究竟怎样?本文从“道体”的判断和“著相”的理解两个角度考察王阳明在上述三个方面的真实表现。
一、“道体”:一抑或二?
在《近思录》中,朱熹断以己意,把周敦颐、张载、二程等涉及“道体”的语录加以编辑,形成了自己关于“道体”的认识。被列入其中的“无极而太极、诚、中、和、心、性、仁、理”等,当属“道体”范畴,而引起我们关注的是对于“道体”的描述。比如,讲到“中”,是“天下之大本,天地之间,亭亭当当,直上直下之正理”(《道体》,《近思录》卷一);讲到“仁”,是“天体物不遗,犹仁体事而无不在也,‘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’,无一物而非仁也”(《道体》,《近思录》卷一);讲到“性”,是“万物之一源,非有我之得私也,惟大人为能尽其道,是故立必俱立,知必周知,爱必兼爱,成不独成”(《道体》,《近思录》卷一)。
总起来看,则是“凡物有本末,不可分本末为两断事,‘洒扫应对’,是其然,必有所以然”(《道体》,《近思录》卷一),则是“冲漠无朕,万象森然已具,未应不是先,已应不是后,如百尺之木,自根本至枝叶,皆是一贯”(《道体》,《近思录》卷一)。朱熹心中的“道体”是本末一体、上下贯通、内外兼备,这其实也是所有儒家学者对“道体”性质的理解。由于儒家学者对“道体”结构特性有了基本的定位,因而面对佛教时,很自然地会将佛教放在儒学这面显微镜中加以观察。对此王阳明有没有例外呢?
王阳明的学生王嘉秀曾经说,佛教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,道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,他们的初衷也不是要人作恶,如果真要刨根问底的话,佛、道二家也见得圣人之学的上一截,所以在极点处,佛、道二家与儒学可以说是略有相同,那与圣人之学相似的上一截,还是不可否定的。对此,王阳明的回答是:
所论大略亦是。但谓上一截、下一截,亦是人见偏了如此。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,彻上彻下,只是一贯,更有甚上一截、下一截?“一阴一阳谓之道”,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,知者见之便谓之智,百姓又说日用而不知,故君子之道鲜矣。仁智岂可不谓之道?但见得偏了,便有弊病。(《语录一·传习录上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一)
王阳明基本上赞同学生的说法。但同时认为,所谓“上一截”、“下一截”,也是人们主观上的偏见所致而已。因为圣人之学是彻上彻下、一以贯之的,无所谓“上一截”、“下一截”。比如,阴阳交替变化即是“道”,可是,仁者见这个道就叫“仁”,智者见这个道就叫“智”,而老百姓天天实践这个道却不认识它,可见,“道”无所谓上下,只是人们认识上的偏颇所致。值得注意的是,王阳明所讲完整而无上下之分的“道”,是圣人之“道”,是儒家大中至正之“道”,而非佛教之“道”。这就意味着,王阳明理论上强调“道”的完整性并不是肯定佛教的“道”是完整的。如下文献即是具体的证据。
——“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,便一切都不管,不可以治天下。圣人无善无恶,只是无有作好,无有作恶,不动于气,然遵王之道,会其有极,便自一循天理,便有个裁成辅相。”(《语录一·传习录上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一)佛教、儒学虽然都主张本体之“无善无恶”,但佛教只就本体上言,本体之外的事情概无兴趣,所以不能治理天下;而儒学不仅主张本体之“无善无恶”,其本体之“无善无恶”还要表现为遵循王道,掌握大自然的规律,顺应大自然实际情形,以开物成务,治理天下百姓。这是说佛教在“道体”上本末不一。
——“吾儒养心,未尝离却事物,只顺其天则自然,就是功夫。释氏却要尽绝事物,把心看做幻相,渐入虚寂去了。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,所以不可治天下。”(《语录三·传习录下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三)佛、儒两家虽然都注重“养心”,但差别甚大。儒家“养心”,不是养空心,而是“著物而养”,也就是顺天道而为,它与现实生活密切关联着,因而儒家的修行是生活中的修行,是有内容的修行。而佛教“养心”是离事物而养,是空寂的,它与人间物事毫无关系,所以佛教不可以治天下。这是说佛教在道体上“上下不一”。
——“昨论儒释之异,明道所谓‘敬以直内’则有之,‘义以方外’则未。毕竟连‘敬以直内’亦不是者,已说到八九分矣。”(《文录一·书一·答黄宗贤应原忠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卷四)对于程颢说佛教有“敬以直内”无“义以方外”,王阳明的回应是“已说到八九分”,为什么只说到“八九分”呢?因为实际上佛教“连‘敬以直内’亦不是”。
如此说来,王阳明不仅认为佛教在道体上是“内外不一”,而且连佛教引以自豪的“敬以直内”也“不是”。可是,作这种判断的根据是什么呢?“彼释氏之外人伦,遗物理,而堕于空寂者,固不得谓之明其心矣。”(《文录二·书二·与夏敦夫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五)在儒学语境中,“心”即理,“心”即人伦物理,所以“尽心”就是穷尽事物之理,“养心”就是即物即事以纯洁心灵;但佛教不是这样,佛教是离却事物而“养心”,是遗弃人伦物理而“尽心”。这是说佛教在道体上“内外不一”。
佛教之所以在“道体”上表现为“本末不一、上下不一、内外不一”,就是因为“遗物事、弃伦理”:“佛老之空虚,遗弃其人伦物事之常,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,而不知物理即吾心,不可得而遗也。至宋周、程二家,始复追录孔、颜之宗,而有‘无极而太极’、‘定之以仁义,中正而主静’之说,动亦定,静亦定,无内外,无将迎之论,庶几精一之旨矣。”(《文录四·序记说·象山文集序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七)在周敦颐、二程那里,“道”并无动静、内外、本末、上下之分,正是因为没有“遗物事、弃伦理”,所以说他们恢复了孔颜精一之学。
可见,王阳明的确认为佛教之道是支离的、断裂的,而他作如此判断的原因是佛教“外人伦,遗物理”;也就说,他是将儒学的“道即一”(心性之学必须表现为经世致用)观念作为判定佛教道体的根据。可是,本体上的“无善无恶”只有落实在末用上才体现出它的价值,道德上的“养心”离开了事物因为不够全面,因此就是毫无价值的空论,“内心正直”只有表现在“无意外王”上才有意义,这是其一。其二,就佛教“道体”而言,不像儒学“道体”上下、内外、本末统一,它有自己的所谓统一,佛教的“道”事实上是完满自足的,因为缺了“人伦物理”,所以它是断裂的、支离的。因此,王阳明的判断不仅正确的地估计了佛教“道”的特质,也显示了其儒学实用主义情结的优越性。
二、不著相,还是著了相?
佛教认为,世间所有“相”都是虚妄,但是,凡夫俗子心念执着、意想住相,因而只有做到破执、扫相、无念,才能信心清净,才能见得诸相非相,才能见得如来。所以,“不著相”是建基于佛教“万法皆空”本体观念之上不住声、色、欲的修为方法和心理状态。王阳明对佛教“不著相”是怎样理解的呢?
先生尝言:“佛氏不著相,其实著了相。吾儒著相,其实不著相。”请问。曰:“佛怕父子累,却逃了父子;怕君臣累,却逃了君臣;怕夫妇累,却逃了夫妇,都是为个君臣、父子、夫妇著了相,便须逃避。如吾儒有个父子,还他以仁;有个君臣,还他以义;有个夫妇,还他以别。何曾着父子、君臣、夫妇的相?”(《语录三·传习录下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三)
在阳明看来,佛教说它“不著相”,实际上著了相,不仅著了相,而且“著相很深”。为什么?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人,不仅处于父子、君臣、夫妇等人伦关系之中,而且要为美好的生活打拼、奋斗,如果佛教“不著相”,就应该积极面对并解决这些问题,但恰恰相反,佛教要人们出家离世,逃离父子、君臣、夫妇之伦,逃避生产、生活之苦,放弃对社会的责任。如果不是“著相”,怎么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呢?怎么会有这样消极的行为呢?
与佛教比较,儒家反而做到了“不著相”。为什么?因为儒家对君臣、父子、夫妇分别还他以“仁”、还他以“义”、还他以“别”,而且,儒家主张经世致用、利用厚生,积极为美好的物质生活、精神生活而努力奋斗。概言之,儒学并不以生活为累为苦,而是积极勇敢地面对。这就是“不著相”。
如此看来,阳明说佛教“著相”,就是说佛教“身已离心未去”,就是说佛教“心”仍然有住于现世、有住于名利、有住于声色,就是说佛教逃避现世生活,以之为累为苦。阳明说佛教怕苦怕累,真正的深山老林修行究竟是甜还是苦呢?是轻松还是劳累呢?阳明说佛教不顾世事,放弃责任,远离功名利禄,是“著相”,那么执著于尘世的功名利禄、泡在声色利欲之中是什么呢?佛教所谓“不著相”明明是要求“破执扫相”、“离相无念”,它要破的正是人们对生死的执着,正是人们对功名利禄的执着,怎么在阳明这里变成了“有念”、“住相”呢?这就使得我们不得不去探求一下阳明判断佛教“著相”的究竟。
阳明判佛教为“著相”的根据是佛教害怕尘世之苦之累,从而出家离世,从而放弃了作为一个伦理人的责任。而不以尘世为苦,该工作就工作,该休息就休息,遭遇痛苦不回避,碰上幸福不拒绝,在家尽孝养之责,遵守伦理,正是儒学的处事原则,正是儒学的价值要求。因此,佛教究竟“著相”、“不著相”便变得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佛教的教义、教规、行为是否符合儒家的价值,符合即是“不著相”,不符合便是“著相”。
王阳明对佛教“不著相”的判断,还可以根据他对《金刚经》中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的理解来考察:
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,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,略无纤翳。妍媸之来,随物见形,而明镜曾无留染。所谓情顺前事而无情也。无所住而生其心,佛氏曾有是言,未为非也。明镜之应物,妍者妍,媸者媸,一照而皆真,即是生其心处。妍者妍,媸者媸,一过而不留,即是无所住处。(《语录二·传习录中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二)
“良知”好比一面明亮的镜子,晶莹剔透,无论是人还是物,只要来到“良知”面前,美丑自然呈现,但“良知”不曾留下任何痕迹。佛教“无所住而生其心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明镜照物,美者自美,丑者自丑,没有任何虚假,这就是“生其心处”;明镜照物,美也好,丑也罢,各物自有,不会在镜子上留下任何痕迹,这就是“无所住处”。由此看来,王阳明所理解的“无所住处”,就是像镜子照物那样不留任何痕迹,而“生其心处”就是像镜子照物那样“物如其故”。
这样,我们可以如是分析:
第一,阳明肯定“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是在证明“良知”特质情况下发生的,所以不能因此认为阳明支持佛教,而应认为佛教是阳明用于诠释、论证儒家思想的工具。
第二,阳明说“无所处”是“一物不留”,注意到佛教不住物、“不著相”之内容,但不是说“无所住”就像镜子照物那样没有任何主体的投入就“一物不留”,因为要做到“无所住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,而是需要主体的努力,比如,出家、修行、守戒等。所以,阳明对佛教“无所住”的理解省去了许多“工夫”。
第三,在阳明这里,“良知”是本体,“一物不留”与“一照皆真”只是“良知”的功用,这就等于说,“无所住”与“生其心”也被视为“良知”的功用,二者是并行的“用用”关系;而在佛教,“无所住”是体,“生其心”是用,用不离体,体不离用,体用并显;没有“无所住”,就没有“生其心”,有什么样的“无所住”,就有什么样的“生其心”。
第四,阳明说“生其心”就是“一照皆真”。“良知”如同一面镜子,人物美丑,一照自现,这就是“一照皆真”,其所内含的是“良知”的功能和使命;也就是说,“良知”是事功的、“著相”的,如果将“生其心”等同于“良知”的发用,就是暗地里将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看成是“著相”的。
由此看来,王阳明对佛教“不著相”的判断,虽然为许多人津津乐道,甚至成为某些人贬低佛教思维方式的依据;但我们必须认识到,阳明完全是拿儒家的基本思想、也就是人类最基本的责任、最基本价值作为审视佛教的坐标。